最后的最后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在白色的瓷杯里倒了点水，水是温热的。喝口水，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着这阔别已久的每一个洋溢的气味：我回来了。祯。

沐着日渐萧瑟的清凉秋风，打开院门，院中已寂落地开了些斑驳的菊花，素白嫩黄的一片，有的如丝发般纤细，有的怒放得刚劲肆意。悠悠的淡香裹不住漫上心头的那一点幽怀。

有泪，顺了眼皮，掉下来，无声无息。

初识祯的时候，我已是一个骄傲的画家，在一个学校执教油画。阿谁夏日，由于沉沦昙花，抱着画架遇伴侣就问哪里有昙花看。学生的伴侣说今晚家里的昙花要开了，我欣然赴约。阿谁仲夏的夜晚，没有孤负我的浓情。喝一杯红酒，在月光如泻的晚上，昙花幽幽地开了，徐缓地展开巨大而柔嫩的花瓣。玫瑰艳粉，醉了一般。转眼，花就谢了。那天是8月5日。学生的伴侣说是他的华诞，华诞花是睡莲，可他更喜好昙花，昙花从不沉湎于风情，如一缕绝唱。由于他的这句话，我就有了留住这抹绝唱的念头，于是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画出了这幅昙花。学生的伴侣说我用色浓郁得化不开，象我的人。后来我想起那晚我穿纷染的根柢上开着浓重的碎菊的印度棉布连衣裙，带着高视阔步的热情奔放。学生的伴侣就是祯，一个比我小七岁的男孩。此刻想来我和祯因昙花了解相爱，能否冥冥中自有深意。

我在小屋勾留了三天，安静地预备分开。缘尽了，我该继续流落了。

祯说今晚我做饭给你吃。我说我来帮手。其实这是最初的晚餐。然后我分开，清洁利落。在良多人眼里，我从此只是个流离的画家，伶丁无依，没有人晓得五年前一个男孩用一枚钻戒互换了我的终身。他笑他颦，他梦他醒，眼里心里只要他一个，走到哪里都舍不下的记挂，真正的已经沧海难为水。

在这间小屋，安步畴前，安然平静地看天，安然平静地看云，安然平静地看菊花开了，采了，插在瓶中，安然平静地打开画册，安然平静地抚摸着我无名指的钻戒。隐忍的光，冷冷地文雅着。

勤奋安然平静地走进房间里，一时竟恍然隔世。屋内的安排仍是以前的样子，只是出乎预料地清洁，仿佛每天有人糊口在这里。鞋架上的淡湖色和橄榄绿的棉拖鞋、餐桌上玻璃器皿里的新颖生果、书房里悄悄绽放的灰色芦花，床上那只粉红色的布艺小猪。一件件恋爱的见证，以及所有爱的气味，一切都安恬静静、干清洁净。我晓得并没有人糊口在这里，只是有人不竭在扫除。为什么扫除一座没有人糊口的小屋呢？莫非仆人在期待什么？

祯带我去看卢梭画里的芦花，浓厚的粉饰线与阴暗的色调勾勒出童话般的画面，我们很快陷入了一场不成避免的恋爱。这个男孩以他阿谁春秋的热情和刚强一次次敲打着我的心。十月，我们手牵手去看芦苇塘。落日浓浓濡洇了天色、苇塘和一泓秋水，延伸望去是一片纷扬的灰色，密密匝匝的细窄叶子交织着，在风里变换着岁月的流光。绽放的芦花于深秋的微寒中开放着一鞠蓬松的温情。祯说采几枝归去插在花瓶里，整个冬天都能感受淡淡的暖意。十月的空气里飘浮着能够触摸的暗寒，我们的心里却如燃了一枚火种。

很快我们同居了。一个女教师和一个男学生的灰色恋爱，流言在身边澎湃，我们勇往直前。祯特地送了一种阿尔巴卡羊绒面料的大衣给我，由于它的灰色和质感都接近芦花。我佩了一枚金盏菊花型的布艺胸针，整个冬天都蜷缩在羊绒大衣里。除了画画，我是个糊口能力很差的女子。在我们的小屋里，祯细心地照应我，一丝一缕都体谅入微，我的心平整得没有一点崎岖。灯坏了，祯说我来修，于是登上高高的梯子，我仰望他的目光就像看一个豪杰；我说要画一个城市的光影，祯握着我的手从富贵喧哗的市核心到清凉阴暗的城市后背一条街一条街地走。再微不足道的工作，有了祯亲手劳累的心血就变得宝贵了。日子一久，也认为这就是地老天荒。祯，你是我三十五载流年中必定的汉子。

已经默念过千遍的名字祯一从我心里跳出来，我就感受这些年的流落都有了完全的解脱。祯，我的爱，我的爱人，我竟分开你五年之久。这五年，我老得很厉害。香烟、酒精、咖啡以及彻夜的熬夜曾经让我看起来比现实春秋苍老良多。四十岁的女人，祯，你还能认得我吗？

祯很快回到了我们的小屋，不吝以父亲决裂。我们装作什么工作也没有发生，照旧恩爱着糊口，可是最后的最后，潜存的隐患却在不经意间一次次侵扰我们。祯得到了整个世界，而我倒是个日渐老去的女人。我们心里都有太多不平安感。良多微不足道的工作城市成为一次和平的起头，每次吵完又拥抱着立誓着说没有下一次。爱上了，是伤痛，痛久了，是一道永不愈合的疤痕。那段时间里，我几乎都不作画了。而祯也越来越不高兴。我们身上、心上都是灰暗的疮口，可是没有人说要放弃。

书桌上放着一本我的画集，我随手翻了翻，书旧了，定是有人经常在翻阅。推开窗，窗外艳蓝的天空衬出一片延绵的柔粉。有风袭来，花瓶里的芦花悄悄摇摆着。当恋爱猝不及防线到临，似乎所有花只是为两小我开放，即便普通如芦花。

回身，看见一个汉子。

悄悄带上门，我把终身的热情都留在这里。

小屋还在，人事全非，还好祯还记得这里。

在我们同居的第八个月，祯的父亲跑到我们的小屋，对我极尽侮辱之能事。所有安好的幸福在一霎时四分五裂。祯的背影跟从在父亲死后，慢慢消失在视野尽头，变成一个盲点。

沙发仍是当初的沙发，只是入了秋，仆人铺上了丁香紫的绒布，一如当初我的习惯。抬眼，看见一幅昙花：皂墨的浓厚、翠蓝粉绿、朱砂灰与堇紫参差布沉，飘浮此中的是大朵大朵月白色的昙花

平民女子，长发飘飘。中式细棉布立领外套、人造棉长裤裙、亚麻坡跟布鞋，月白根柢上洒落着淡青色睡莲。睡莲、睡莲、睡莲我着一身素装回到小屋，前尘旧事澎湃如潮，我才俄然大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我穿的衣服上都有睡莲的图案。

秋寒。